文化赣鄱|苏东坡:江西山水真吾邦
□ 叶海波
在江西行走,感受苏东坡不同的人生际遇,以及面对这些际遇的超然旷达,让人感慨之余,对东坡居士的钦佩油然而生。无论是元丰七年(1084)春从黄州以“皇帝手札”量移汝州,还是绍圣元年(1094)数月内一连遭五贬,前往岭南路上和江西的再次相遇,苏东坡都能坦然面对。进入人生最后旅程的他,用豁达和豪放消解一切。而风景独好的江西,也给了苏东坡莫大的慰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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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丰二年(1079),苏东坡因讽议新政导致“乌台诗案”,被贬为湖北黄州团练副使。元丰七年(1084)春,宋神宗不再与执政的宰辅商量,径直以“皇帝手札”,量移(指官员因罪被贬谪到偏远地区后,如果遇上大赦,可以被调迁到离京城较近的地方任职)苏轼汝州。
用“皇帝手札”是万不得已。这种特殊文件,一曰手诏,常为非常的恩典,如特赦;一曰御札,则为皇帝决意要办的事,这就是最直接的指示。这一年,苏东坡回汝州的途中,路过江西,老友刘恕的幼弟刘格给他做向导,他们同游庐山。
这是苏东坡与江西的初见。
首次游历江西,苏东坡在庐山驻足了月余。
离开黄州的时候,他的身体并不太好,所以作《别黄州》诗,用杜甫《瘦马行》的典故来比喻自己:“病疮老马不任鞿,犹向君王得敝帏。”黄州虽是个穷僻的地方,但是住久了,而且以东坡居士(这个名号也来自黄州)的性情,必然会有很多邻里、朋友来告别。一个在朝廷饱受欺压、流落天涯的人,对于这样温暖的人情,难免倍加流连,下面这首《满庭芳·归去来兮》就很能看出他当时的心情:
归去来兮,吾归何处?万里家在岷峨。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。坐见黄州再闰,儿童尽楚语吴歌。山中友,鸡豚社酒,相劝老东坡。
云何。当此去,人生底事,来往如梭。待闲看秋风,洛水清波。好在堂前细柳,应念我、莫剪柔柯。仍传语,江南父老,时与晒渔蓑。
古时交通不便,一次分别也许这辈子就很难再见了,所以送行的时间也会特别长。比如他的老友陈慥(“河东狮吼”典故就是出自他),就送他到了九江。
苏东坡在九江别了陈慥,老友刘恕之幼弟刘格及多年好友、著名诗僧参寥一同作陪游庐山。他们从山南正面比较幽僻的路上山,远远望见这座名山的气势,苏东坡就已经被大自然的神奇所震慑,觉得庐山是造物主的杰作,不是人类的语言文字所能描摹,赞叹之余苏东坡便和参寥说:“此行决不作诗。”不料上得山来,山中僧俗早已奔走相告:“苏子瞻来了!苏子瞻来了!”
见如此盛情,在黄州寂寞多年的苏东坡,不知不觉就破戒,作了《初入庐山三首》之一:
芒鞋青竹杖,自挂百钱游。
可怪深山里,人人识故侯。
一路游玩,看到有一片峰峦活像个神情兀傲的老人,老人看起来是那样的古怪、冷酷。苏东坡觉得这老人,不是见面一两次就能相熟的,再次破戒作诗叹结识不易:
青山若无素,偃蹇不相亲。
要识庐山面,他年是故人。
走在山路上,苏东坡自己都不敢相信真的已经到了怀想多年的庐山,他不能不把惊喜写下来,索性再续作一首:
自昔怀清赏,神游杳霭间。
如今不是梦,真个在庐山。
一个多月的游览,苏东坡一行把山南山北游览了个遍,觉得有十五六处景色真乃上天造化,其中尤以开先寺漱玉亭的双瀑和栖贤三峡桥的激流为奇中之奇,胜中之胜。苏东坡作《栖贤三峡桥》谓其:“清寒入山骨,草木尽坚瘦。空濛烟霭间,澒洞金石奏。”
1084年4月末,苏东坡一行完成在庐山最后的游览项目——由东林长老陪往西林寺。他一路观察山景,峰峦重叠,距离向背,各有不同形态。这些日子在庐山的游览,不仅得到了美感上的享受,更重要的是得了一重解悟,于是便有了这首——《题西林壁》:
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
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
今天人们对这首诗早已耳熟能详,并衍生出各种解读文章,这足以侧面验证诗人的伟大,苏东坡能够离开“身在庐山”的立场,来看庐山,这便是他的大智慧。
游完西林寺,这一僧二俗,就从岭北云峰下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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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完庐山,苏东坡得知老友杨绘在兴国,于是从九江前往兴国去看望他。然后一人再自兴国赴筠州(今江西省高安市)去看他的老弟苏辙。
苏辙在高安的生活,远不如苏东坡在黄州那样闲适。这盐酒税的差事,原来有三个人在做,苏辙来后,另外两人就都走了,也不再补人,一切琐事都压在苏辙一个人肩上。早晚上下班,中间隔着一条江水,须坐船摆渡。
这次高安相逢,也是苏氏兄弟黄州别后第一次重逢,而且是与他全家人的合聚。他们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讲眉山家乡土话,做家乡点心“水饼”来吃,毫无拘束地说笑话。
欢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,在高安住了六七天。临别之时,苏东坡劝慰弟弟道:“三年磨我费百书,一见何止得双璧。愿君亦莫嗟留滞,六十小劫风雨疾。”人生途中,难免风风雨雨,只是吹打愈狂,过去愈快,劝他不要为眼前的潦倒而沮丧。可这时候的苏东坡,自己都漂泊无归。
他不仅宽慰弟弟,还让弟弟别为他担心,“知君念我欲别难,我今此别非他日。风里杨花虽未定,雨中荷叶终不湿。”
这就是苏东坡的豪气,为兄当如苏子瞻!
从高安折回九江后,苏东坡要在九江等待留在黄州的家眷来此会合。而好友参寥自下庐山后也在九江等候。此时,长子苏迈将前往饶州德兴县去当县尉,他决定先送儿子赴任,六月至湖口,父子二人便游了当地的名胜——石钟山,留下了《石钟山记》。这一名篇到今天还在告诉我们,实践中才有真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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绍圣元年(1094),于苏东坡而言,不啻为不利之流年。
是年,朝廷新党再起,他们沿用“乌台诗案”的伎俩,弹劾他所作之诰词“谤讥先帝”。苏东坡于是遭遇了继流放黄州之后的再次流放,数月内一连遭五贬,官阶一低再低,地点一次比一次偏,最后以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,被贬往“南蛮之地”“瘴疠之乡”的岭南。
当年近六旬的苏东坡再次踏上被贬之路,他和江西的再次相遇也就注定了。去往岭南的路途遥远,必须经过江西。于是他溯江而上,到达鄱阳湖与长江交接的湖口后,再越鄱阳湖,进赣江,溯赣江而上,经南昌、丰城而达庐陵(今江西吉安)……
庐陵是欧阳修的老家,欧阳修不仅对苏东坡有知遇之恩,后来还是亲戚——欧阳修的孙女嫁给了苏东坡的次子苏迨。但此时欧阳修已去世多年,曾经有过交游的老友们一一离世,苏东坡心中难免忧伤。
当时千里赣江上最险要的路段在万安,十八个险滩一个接一个,成为旅行者的畏途。其中一座滩,因为他有了个声名显赫的名字——惶恐滩。苏东坡没有像两百年之后的文天祥一样说惶恐,但是也留下诗句讲述了行走的艰辛:
七千里外二毛人,十八滩头一叶身。
山忆喜欢劳远梦,地名惶恐泣孤臣。
长风送客添帆腹,积雨浮舟减石鳞。
便合与官充水手,此生何止略知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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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00年6月,苏东坡遇赦从海南儋州启程回家。回顾贬谪天涯的三年时光,苏东坡认为,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惆怅的,因为天涯的奇景异俗足以回报所有的苦难:九死南荒吾不恨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
到底是怎样的经历,还有怎样的风景,给了他这样的豁达和通透?
转年正月间过大庾岭时候,岭上梅花在开,他写下《赠岭上梅》:梅花开尽百花开,过尽行人君不来。不趁青梅尝煮酒,要看细雨熟黄梅。虽说是赠“岭上梅”,又何尝不是赠自己?既然错过了青梅煮酒的建功立业好年华,那就享受这细雨熟黄梅的朴质清淡和悠长吧。人生的每个阶段,苏东坡都能用他的智慧做出最好的注解。
1101年元宵节前两三天,苏东坡一家人到了虔州(今赣州)。这次经过虔州的时候,赣江已无水,江滩里的怪石都露了出来,他只能寄家于虔州的水南,等待赣江涨水。可就是这份“不趁青梅尝煮酒,要看细雨熟黄梅”的心态,他才能在赣州惬意写诗、去各种寺庙游历。他在赣州还遇到一个过去的政敌——刘安世,两个人还一起去山上挖竹笋。在他眼里,几乎没什么事过不去,没什么人不可原谅。
这时候离他去世只有不到半年时间。
不过,此时的他已经在为自己的后事操心了,虔州太守霍汉英邀他在郁孤台赴宴,他在和诗中写道“扬雄未有宅,王粲且登楼。老景无多日,归心梦几州”,这几句话正是他此时最大的心事。
其时,他拖带着三房子媳孙儿,漂泊道途,已经七八个月了,还不知去何处做归止。是风土美好的安徽舒州,还是“缘在东南”的常州或杭州,还是到河南许昌去与老弟一起养老?一直不能决定。筹思再三,还是常州最方便,因为还有点田产在那地方,可以就田而活。
苏东坡将离虔州时作《次韵江晦叔二首》,其一云:
钟鼓江南岸,归来梦自惊。
浮云世事改,孤月此心明。
雨已倾盆落,诗仍翻水成。
二江争送客,木杪看桥横。
建中靖国元年(1101)四月,苏东坡过豫章(今南昌),停舟吴城山下。苏辙托人寄来家书,邀他全家到许昌去同居,彼此有个照顾。但是苏东坡总觉得老弟的境况已经非常困乏,自己这偌大家口,不便再去增加他的负担,所以踌躇不决。安徽舒州不尽理想,他已决定放弃,今后只在常州、许昌两地中,择一定居。
九江天庆观道士胡洞微来南昌相迎,再度邂逅刘安世,于是三人结伴再上庐山,重游栖贤寺、三峡桥。苏东坡上次来游是元丰七年(1084)四月,如今已是1101年4月,时间已经过去整整17年了。
1101年5月,苏东坡顺长江水路到真州(今江苏仪征),7月28日于常州孙氏馆病卒,享年64岁。他在最后写给朋友维琳和尚的信中说:“岭南万里不能死,而归宿田野,遂有不起之忧,岂非命也!”
中国历代文人中一颗璀璨的明星就此陨落!
1085年,苏东坡为僧人惠崇所绘的《春江晚景》两幅写了两首题画诗,第一首写的是“鸭戏图”很出名,小学生都会背:
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
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
第二首写的是“飞雁图”,不太为人所知:
两两归鸿欲破群,依依还似北归人。
遥知朔漠多风雪,更待江南半月春。
就是这第二首诗里,有着苏东坡每次从江南回北方的心境。北方是建功立业的地方,可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实在太多了,脚步又不能停下来,那就在江南多待会吧,半个月也好,毕竟这是江南的春天,这桃花、春江、芦芽、河豚……诚如他溯赣江南行时的咏叹:“江西山水真吾邦,白沙翠竹石底江”,风景独好的江西,清新明快的山水风物是能给这颗尝尽冷暖、四海漂泊的心莫大的慰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