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赣鄱｜白鹭归来

　　正是芒种时节，白鹭古村被一场不期而至的雨笼罩。于是，远处的群山、近处的村舍，便在云遮雾绕中时隐时现。薄雾还未散尽，鹭溪河已泛起粼粼波光。三两只鹭鸟掠过水面，羽翼搅碎了倒影中的青砖黛瓦，一座村庄在晨光中渐渐苏醒。

　　抵近村口，一方月池在垂柳织成的珠帘间荡出盈盈涟漪。池旁，一排明清建筑安然伫立，像站在村口迎候亲人的老者。步入村中古巷，石阶湿润，苔痕斑驳，屋脊上的鸱吻，沉默地指向天空，仿佛在诉说一场未尽的迁徙。

　　白鹭古村地处赣县白鹭乡，被誉为千年客家第一村。在我这个外来客眼里，这个古村极其寻常的清晨，却是客家先贤们用八百多年的光阴酿成的永恒。

　　一支客家人的血脉扎根于鹭溪，如候鸟落地生根

　　白鹭村的底色，是南宋烽烟下的中原遗韵。

　　相传南宋绍兴六年(1136)，唐中书令、越国公钟绍京十六世孙钟舆，携妻吕氏、长子敏、幼子端等族人自兴国竹坝迁居此地。夜宿荒野，他梦见白鹭栖于溪畔，翎羽如雪，鸣声清越。翌日，鹭溪河畔的芦苇荡中，果然有鹭群翩然起落。钟舆以手掬水，饮下这方土地的清冽与苍茫，从此，一支客家人的血脉扎根于此，如候鸟落地生根。

　　而我更愿意相信，钟舆迁徙至此，不仅因为鹭溪河畔的沃土，更源于对“山形水脉”的精密计算。古村北倚五龙山，五道山脊如龙爪环抱村落，南面开阔平野直通赣江水道，暗合客家“负阴抱阳、藏风聚气”的居住哲学。钟氏祖祠《迁基记》载：“掘地三尺得秦半两钱三枚，此乃天赐吉壤。”这些锈迹斑斑的古钱，被嵌入兴复堂地基，成为客家迁徙史中的锚点。

　　初建的白鹭村，沿着鹭溪河呈月牙形、南北向分布，是客家人用血汗写下的生存史诗。他们伐木垦荒，垒石筑屋，将中原的耕读文明嫁接在南方的蛮荒之地。鹭溪两岸的村落，像一枚被岁月磨洗的玉玦，内圆外方——圆的是客家人对故土的眷恋，方的是他们与天地博弈的棱角。

　　兴复堂位于白鹭村最前端，前临鹭溪河，为进入古村的第一栋祠堂。该祠堂是古村最具代表性的“四水归堂”建筑，门楼处有“奎壁联辉”，四个大字，记载了白鹭钟氏与清朝宰相戴衢亨家族联姻的秘密，更隐喻着客家人对家族文脉的执着守护。

　　“四水归堂”是白鹭村古建筑的一个特色，白鹭人认为雨水是财气的象征，所以天窗修成四边高，呈一个倒立的漏斗状，雨水流回屋内池子，池子下的管道通向自家田地，意为肥水不流外人田。

　　恢烈公祠是古村最大的连体建筑，前后三栋，是乾隆年间布政司理问钟愈昌所建。当晨光漫过恢烈公祠的十六个天井，雕花窗棂投下了细密的光斑。这座“山沟大观园”，曾见证钟氏一族最鼎盛的荣光。

　　走进公祠大堂，可见两个保存完整、雕刻精美的石墩，村人又称“冷板凳”，意为一年四季温度都清冷无比。移步到阔大的天井内，眼前豁然呈现一处江南园林景观，其中两株罗汉松，一雌一雄，彼此厮守了近三百年，雄树只开花，雌树只结果。如同客家人的生存哲学：迁徙者必须学会将根扎进漂泊的大地，把离散化作另一种圆满。

　　王太夫人祠是古村另一处颇具规模和特色的建筑，也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以女性名字命名的祠堂。白鹭村钟氏家谱中记载，王太夫人祠建于清道光四年(1824)，是奉祀嘉兴知府钟崇俨母亲王氏的祠堂。王太夫人为人仁慈，深受族人的爱戴和敬重，管理家务二十多年，晚年用一生积蓄建成“堡中义仓”扶贫济弱。祠堂的一楼还是赤贫子弟的私塾。毫无疑问，这里成了白鹭人心中物质和精神上的救济圣地。

　　此外，洪宇堂、宏略堂、绣花楼等古建，同样各具特色，各美其美。白鹭村的明、清客家民居群，素有“研究明清古建筑活博物馆”之称，亦是江南保存最完好最集中的客家古村落。其古建筑结合南北文化，风格雅致独特，造型精巧繁复，布局轻盈通透，体现了浓厚的赣南客家文化特征，是天下客家人寻根问祖的探源地。

　　白鹭村的布局、街道、建筑基本上还是明清时期的形态，对研究客家早期村落的形成是一个很好的实例。

　　岁月更迭，如今的白鹭古村，百姓安居乐业，家风传承有序，近3000名村民生活居住其中，98%为钟姓族人。

　　钟家的戏班一次次唱起《三国传》，古村也一次次在废墟里重新站立起来

　　道光元年(1821)的秋风掠过嘉兴府衙时，钟崇俨正在整理刑狱卷宗。七旬老母的咳嗽声自后院传来，像钝刀划过山峦。这位嘉庆年间的知府忽然掷笔——官袍上的云雁补子太沉重，他听见了千里之外鹭溪河的召唤。

　　数月后，他携母亲与私家昆班返赣归乡，官船载着《牡丹亭》的水磨腔，在鄱阳湖的波涛里摇成一首归乡曲。钟氏祠堂的族谱上，这段往事不过寥寥数行。但当钟崇俨与长子钟谷将昆曲融入赣南采茶调，孕育出东河戏的雏形时，古戏台的梁柱都在微微震颤。

　　咸丰八年(1858)农历三月十七，白鹭古村遭遇了建村722年来最大的劫难。太平军石达开部将张遂谋破村时，钟氏族长焚毁12箱地契田簿，却拼死护住三件圣物：宋版《朱子家礼》、明宣德祭祖铜炉、昆曲工尺谱孤本《霓裳续谱》。劫后清点，原有143栋宅院仅存68栋，但戏剧衣箱竟完好无损——兵卒将戏服误认作神袍，未敢损毁。

　　这批“劫后衣冠”，让东河戏在灰烬中重生。

　　太平军攻进村庄时，武举人钟秀率众死守恢烈公祠，祠堂西墙至今留有火烧箭痕。钟秀后官至安徽补用道，他生性豪爽，游宦期间交游甚广，不拘一格，与蔡嘉佺、蔡希邠、吴坤修、梅庵和尚等交游唱和一生，成为一段佳话。退隐期间，他寄情文字，以诗文著称于世，成为清末著名的诗学研究者。时至今日，所著《观我生斋诗话》《陶靖节纪事诗品》仍在诗学研究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，这或许是早年一心仕途的钟秀始料未及的。

　　钟家的戏班一次次在废墟中唱起《三国传》，白鹭古村也一次次在断壁残垣间重新站立起来。在“唱、念、做、打”的舞台上，东河戏的霓裳羽衣化作鹭溪河上的皎洁月光，照着那些锲而不舍修补屋瓦的族人——他们身形坚韧，心怀故园，戏文里的死生契阔，化作了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传奇。

　　1908年，白鹭村钟氏后裔、汉口茶商钟世璜用200担白毫银针茶，换来德国进口彩色玻璃，嵌在了绣花楼的窗棂上，古老的建筑于是有了中西合璧的时髦范儿，在今天看来，却是清末赣南商帮跨国贸易的鲜活印证。

　　“十字街”石板路上，独轮车辙痕深达寸许。鼎盛时期，这里聚集着36家当铺、48间茶馆，甚至设有潮州会馆和徽州钱庄。道光年间的《赣关榷税簿》记载，白鹭村年输出夏布12万匹、桐油8万斤，经赣江入鄱阳湖，远销汉口、苏州。村中老人犹记童谣：“鹭溪河水十八弯，一船夏布出三关，换得苏州胭脂回，染红女儿嫁衣衫。”

　　漫步古村，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纹理之上。葆中堂的“冷板凳”，纵使盛夏暑气蒸腾，石墩永远像浸在鹭溪深水中。传说某任县令曾在此静坐三日，终于悟透“为官当如青石，不随炎凉改色”；而洪宇堂的如意斗拱层叠如雀巢，檐角雕着百草纹——那位悬壶济世的先祖，连建筑都要让后世铭记“医者悬命于梁”的诫训。

　　白鹭古村不仅古韵悠长，还承载着丰富的红色历史。1931年8月底9月初，毛泽东、朱德等率领红一方面军总部和中共苏区中央局机关，在白鹭一带隐蔽休整，并在钟氏宏略堂宗祠居住数天。其间在白鹭福神庙召开军团长以上干部会议，研究部署第三次反“围剿”，史称“白鹭会议”。深谙农民问题的毛泽东，还特意考察了王太夫人祠的义仓制度，将“按丁配粮、老弱加三”的宗族济贫法，改良为苏区“人口与劳力结合”的分田政策。如今，王太夫人祠厢房板壁上，仍依稀可辨红军宣传员用木炭写的标语：“学习白鹭钟氏义仓，打破封建剥削锁链！”这种传统宗族治理与红色革命的微妙碰撞，成为研究中央苏区史的重要史料。

　　故乡就像一根永远割不断的精神脐带，书写下一座古村的永续传承

　　每当夜幕降临时，钟九斤老人总爱在绣花楼前烧艾草。烟雾中，他指着褪色的雕花栏板：“我太奶奶在这儿相中太爷爷，叫他绕塘走三圈哩！”游客们哄笑起来，举着手机拍摄“过三关”的实景表演。戏台上，已晋升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东河戏的演员们，正在排演《白鹭谣》，只见年轻的花旦甩着水袖，唱腔里带着漂亮的转音。

　　每年的正月初七傍晚，白鹭古村都要举行隆重的“迎彩灯”活动。各家各户和各分祠要扎制各式的灯笼，当灯笼亮起，“锣鼓亭子”敲响，村民们扛起“彩纸轿”“彩纸船”，组成一列浩浩荡荡的灯河，从福神庙出发、经世昌堂绕村一周，巡行五公里再返回福神庙。

　　“迎彩灯”作为白鹭人的传统，已有几百年的历史。迎彩灯活动结束后，紧接着就有一群赤膊短裤的年轻人，簇拥着一个“井”字形的粗大木架——“打轿”，“窜”到祖祠世昌堂上，焚香礼炮之后，大家开始争夺“打轿”。各方的年轻人使出全身力气，争取将“打轿”抢到他们的目标处——事先拜托他们帮忙的，准备领“打轿”的那户人家。两方中谁先将其抢到，谁获胜。想领“打轿”的人家越多，争夺就越激烈。如今，这样的传统仪式加入了更多的表演范式，也吸引了众多游客互动参与。

　　对传统文化的复兴与保护，已成为白鹭村人的共识。早在2006年，白鹭村入选中国十大古村；2013年，成为中国首批传统古村落。2014年，建立起江南首个村级民俗博物馆；2022年，制定古村保护发展规划，成立文化遗产保护委员会，村民代表参与古建筑维护培训，从被动保护者转为文化传承者。

　　恢烈公祠、王太夫人祠等省级文保单位完成结构性修复，世昌堂、四逸堂等30余栋民居实现抢救性保护。深圳大学建筑系的师生们，对一批重点古建筑进行数据采集，测绘、构建实景三维模型，将白鹭古村传至云端，利用数字技术对古村进行3D建模。数字化、云端化，不仅仅将古建作为档案保存，还可以将白鹭古村向外展示，为古村带来更多的价值。后续，他们还将对古村的建村历史、文化习俗、风土人情等进行数字化、沉浸式、全方位演绎展示，让游客仿佛穿越时空，置身于时光深处的客家古村落。

　　越来越多的白鹭人选择回到家乡，成为白鹭古村古建筑保护发展的“火种”。他们曾经像候鸟一样远离故园，如今，又如白鹭纷纷归来，无论走多远，故乡就像一根永远割不断的精神脐带，连接着每一个白鹭人的基因和血脉。

　　“我们不能继续‘守着金饭碗，过着穷日子’了，要从自己做起，好好保护村子，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美。”“古村通”钟显浪是土生土长的白鹭人，2023年，他选择回到白鹭古村当义务讲解员，还在古村附近开起了饭馆，日子越过越红火。

　　书箴堂大厅正中有一副对联：“书可读田可耕二事均宜着意，箴有辞铭有训两端俱要留心。”今年73岁的祠堂守护人、老支书钟义有说，这是祖辈留给子孙的密码，既要握得住锄头，也要捧得起圣贤书。

　　“到了节假日，最多时一天客流量有1万多人呢。”在绣花楼居住的钟宁笑容满面地说起村子里这两年的变化，“我家老大去年考上了北京大学，我妻子在家门口顺带卖一些古村特产，每月有2000元收入”。

　　逢上节日，圩镇豆腐坊的老板娘钟小青会装扮起来，给大家客串一出东河戏，能有200元收入。隔壁的女孩钟玉清，还盘下了流转给村集体的四逸堂，倒腾起民宿。古村保护协会的钟馆长家的书架上，并排放着《中国古建营造则例》和《抖音运营实战攻略》。他常举着喇叭喊：“乡亲们，老屋漏雨别乱补，等专家来看！”转身又钻进祠堂教孩子拓起了碑文……

　　从宋代的半两钱到民国的玻璃窗，从太平军的箭痕到红军的标语，从空心村的落寞到白鹭人的归来，可以说，白鹭古村的每道砖缝、每一条青石板，都刻下了一个家族延续880多年的基因，传诵着客家人勤劳朴实、乐生迈进、刚强坚韧、勇敢豁达的精神回响。

　　客家人将漂泊化为建筑，将离散写成族谱，让这座月牙形村落成为中华文明“礼失求诸野”的活化石。

　　今天的白鹭古村，当无人机掠过马头墙的曲线，当抖音直播间传来东河戏的曲调——传统与现代的对话，如同鹭溪河与五龙山的深情对视，必将在一座古村的永续传承中，书写下令人回味无穷的时代新章。

　　□ 江西日报全媒体首席记者 毛江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