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冈山|老马的渡河

老马不老,她是多年的妇女主任。驻村时我俩分成一组,算工作搭档,此后我成她家常客。
老马短发,四方脸,男相,眉眼看着憨,脾性绝对属于烈马。出门办事风风火火,关心或者劝慰的话,她说出来响声响气,竹筒倒豆子似的,又快又精实。同她登门上户搞检查,一条坑门都有回声。
她帮村民调解矛盾,脖子一昂,手指掰开合上,数出一二三四五六条,矛盾双方马上偃旗息鼓,要不是她爽朗的笑在话语间隙插播,外人以为她也参与争吵。
白竹塘的打工妹仔带回一个英俊后生。老马看到了,用客家话大声说:妹仔,你眼睛抹了木梓油,你挑的这个后生,蛮好!妹仔羞得没处躲。
她在村部做工作,三下五除二,下厨房做菜,也是手起刀落。
我和老马的电动车上,轮流载着白马。白马是我们忠实的工作伴侣。老马爱白马。一出门就吆喝,白马,跟妈走!白马便从二楼窜下来。我吆喝,白马,归喽!白马便叼住我的手提包趴了上来。有时候共一部车,我绕过老马的腰,揉捏白马脖颈的皮毛,白马迎风眯眼,昏昏欲睡。检查组来了,我们一路陪同,老马带白马在前头引路,我停下介绍情况时,白马老窜回来磨蹭我。下午要找干部谈话,我拿着小本子等着谈,领导说你就不必谈了,村里的田园犬跟你都很熟,老马站在贡水边上呵呵笑。
说起贡水,老马的声音是柔润的,眼神饱含女性的水色。
贡水之上,河道深深。贡水不语,却知道两岸人的心事,知道老马的悲欣。
水,供养水下生灵,也喂养两岸的大人小孩。但江河除了奉献,也会在发怒时吞噬生灵。老马说,她有个哥哥便被洪水带走了。
到了非禁捕季节,老马家人也去贡水捞点河鲜。奇怪的是,老马从不吃河鱼,她看怕了贡水“一把手”。以前贡水两岸有不少青年用酒瓶非法炸鱼,引线不够长,自制的炸药瓶操作不当,扔出去鱼逃逸了,人却没逃出,酒瓶爆炸,一只手废了,老马目睹过操作者血肉横飞的场面。
村民告诉我,贡水河道连接着一个个集市,在过去,粮食、盐巴、油米、布匹、草药、木材、山货……一担担一方方,从岸上到了江上的渡船。江上没有桥,老马便是贡水的船娘,她和丈夫是在船上认识的,她四个孩子是贡江水喂养的,那套三层洋楼,当然也是引渡生涯的成绩。
雨季,贡江吃水很深。江边的船多起来。老马在工作之余,转身便去了江边。她基本只带白马去,拎着红布袋,有时候捡石头,有时候捞浮木,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做。
有一次,老马去江边码头,破例带上我。摩托车开出去又返回,她说忘带红布袋了。我探头看了下布袋,里面装了香烛。
在江边烧完一炷香,她拉了缆绳,一跃上去了,我紧了紧救生衣,试探着跟上船。老马在船上摇桨,慢悠悠说起一个孩子。孩子是下游的渡船带回来的,到贡水时,还是个刚满月的婴儿,婴儿裹一截军用毯,静静趴在一个长衫男人的臂弯里。船工从长衫男子手中接过孩子时,襁褓里有一点碎银、一条红背带、一件破棉袄。那婴儿后来成了老马母亲,在贡水边生了7个孩子。
原来江河渡船,也渡人。老马来江上烧香,是来祭奠地下的老母。
夜色拢上来,江水哗啦啦流,水和夜融合,我有点害怕,悄悄靠近老马。这是老马的江河,老马的渡船。
我想起老马柴火间那艘老渡船,如今放着杂物。她每隔一段时间都在船肚处,小心捣鼓,抹灰,上一遍清水漆。当年,她夫妻俩撑着那艘船,一个锚,一条缆绳,一架竹篙,点着一咕嘟一咕嘟的水浪,养活一家人。
如今,老马上岸了,但贡江水照样养育着老小。老马回村当了干部,她的男人辗转于贡江上,开工程船,修桥,筑路,运输……这条江让两岸的许多男人,离开了贫瘠的土地,让许多女人直起腰杆。
老马唱了一首船歌,野性有味,元气饱满。为了让老马再唱一曲,我啪啪鼓掌,老马提嗓子:“晚霞映红于都河,渡口有一支难忘的歌,唱的是咱长征源,当年送走我的红军哥哥,红军哥哥……”
□ 赖韵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