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寻阅读的深意
世间读书人大抵分两类:一者如饕餮,贪多务得,细大不捐;一者如庖丁,目无全牛,以神遇而不以目视。前者抱书若市贾屯粮,后者捧卷若老僧参禅。今人爱言“知识焦虑”,实乃饕餮之症候——藏书如山倒,读书如抽丝,架上尘埃厚过书中智慧。
钱穆在《国史大纲》里反复强调读史需抱持“温情与敬意”,可惜这份心境已难寻踪迹。前日见一位朋友捧着电子屏读《诗经》,指尖滑动快似拨算珠,我打趣问他:“可曾听见‘关关雎鸠’的婉转啼鸣?”回应我的只有茫然神情。朱自清品鉴《楚辞》时说过:“字里行间要嗅得到兰芷芬芳”,而今人只快速瞥过电子屏幕,哪还有耐心细嗅草木幽香?
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有“三境界”之说,今可借喻读书:初阶者“独上西楼”,恨不能将天下书尽收眼底;中阶者“衣带渐宽”,始知学问如瀚海;高阶者“蓦然回首”,方悟真知在灯火阑珊处。
翻开厚重的《管锥编》,钱钟书引用刘勰“文果载心,余心有寄”之语,忽而想起沈从文埋首半生写就的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。当旁人讥笑他为一枚带钩耗费年华时,这位文坛赤子正用纹样作钥匙,叩开华夏文明的密码之门,如庄子所言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”,又如瞿同祖在《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》中为求证“刑不上大夫”,将千年律令条文细细比对,这般治学功夫在速食时代看来,倒像是隔着玻璃看匠人雕琢玉器。
读史者常有错觉:以为捧读《史记》便如太史公附体,实则往往沦为项王帐外执戟郎。张大可译《史记》文白对照本,序言提醒:“读《项羽本纪》,莫只顾热血沸腾,须察其分封之谬、刚愎之祸。”此言深得司马迁“究天人之际”真味。曾见学生读《论语》,竟在“君子不器”旁批注“管理者需要全面技能”,这般解读如同将商周重器当作火锅炊具,实在令人无语。
梁漱溟《东西文化及其哲学》有妙喻:西方文化如勇士持矛,中国文化如老农荷锄。今人读书,却常将矛作晾衣竿,把锄当健身器。读费孝通《乡土中国》,若只识“差序格局”术语,不解“落叶归根”情愫,岂非买椟还珠?陈鼓应注《老子》时反复强调:“道法自然”绝非环保标语,实为治国安邦的深层哲学——这般提点,恰似拨云见日。
钱钟书说:“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,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。”这话恰能解释当下三大阅读顽疾:有人把《资本论》压缩成三分钟视频,有人专寻《金瓶梅》未删节本猎奇,更有甚者将《国富论》视作炒股秘籍。王亚南撰写《中国官僚政治研究》本为照鉴古今,今人却当作办公室权谋指南,这般错位岂不令人扼腕?杨绛在《我们仨》里记述女儿钱瑗抱病研读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医学注本,这般纯粹求知,恰似陶渊明“不求甚解”的现世回响。
曹雪芹“披阅十载”织就《红楼梦》,顾炎武“九州历其七,五岳登其四”写《日知录》,梁启超著《清代学术概论》,将乾嘉学派比作“用显微镜看古董”,今人读书缺的正是这副镜片。
书籍是智者留给世界的遗嘱,不应当快餐菜单翻阅。想到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口述完成《柳如是别传》,这般“以心为目”的阅读境界,岂是扫码听书能企及?冯友兰暮年重著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,自谦是“旧瓶装新酒”,却不知这“旧瓶”早已熔铸着商周青铜的配方。所谓深意,不在书页厚度,而在心灵刻度。若想重拾阅读真谛,当效仿沈从文从刺绣纹样读取文明基因,学习费孝通在乡土肌理触摸华夏脉络,方不负先贤著书立言传世的良苦用心。
(子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