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赣鄱｜青料“堆峰”

　　景德镇，千年瓷都；堆峰，赣西北小村。

　　堆峰和景德镇相距三百余公里，却因青花结缘，牵手走过五百年光阴。一代代堆峰人，将捡来的石子青原矿或煅烧后的青花钴料(青料)，源源不断运往景德镇，再将景德镇生产的青花瓷器运出瓷都。

　　在青花瓷的世界里，青料是那抹令人心悸的蓝色的灵魂。堆峰人因为青料，在景德镇青花瓷烧制史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直至今日，堆峰的青料，依然不断供应给瓷都青花瓷生产。

　　走进堆峰，穿越时光隧道，一个鲜活的村庄从历史深处走来。

堆峰村航拍图。晏思敏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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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明正德十年的《瑞州府志》“物产”记载：“无名子出天则冈，景德镇用此绘画瓷器。”十年前，元青花研究专家、高安市博物馆原馆长刘金成据此产生了溯源想法——国产青花料主要有珠明料、浙料、石子青、平等青，当时瑞州府下辖高安、上高、宜丰，天则冈产石子青(无名子)，它具体位置何在？

　　后经调查访问，刘金成得知，天则冈位于今上高县工业园区一带，他还找到了上高县新界埠镇堆峰村的晏木然老人。老人10岁就跟着祖父晏文星到本县的天则冈、堆峰村，以及高安、宜丰等地捡石子青，然后煅烧成熟料，卖给景德镇的窑厂料行，作为生产青花瓷的矿物颜料。老人说，那时堆峰不少村民到全国各地捡矿料。当天，刘金成从晏木然手中购得上等青料，作日后研究之用。

　　2019年，刘金成陪故宫博物院专家再次来到堆峰村，开展青花钴料产地调查，并在山上拾得石子青。这也印证了宋应星《天工开物》中有关青花钴料的记载：“此物不生深土，浮生地面，深者掘下三尺即止……”

　　堆峰村，因为青料的缘故，开始更多地进入人们的视野。

　　记者慕名来到堆峰时，晏木然的儿子晏学荣向记者展示自己煅烧的青料。“石子青从山上捡下来，经过淘洗、分拣，再煅烧变成灰黑色，加水研磨成浓墨状，就成为绘瓷的青料了。用它给瓷器绘画后，再附上一层透明的釉，经过1300摄氏度的窑火烧制，灰黑色的花纹就变成美丽的蓝。”这种惊人的色变，是因为天然青料中的氧化钴产生了化学作用。青料中钴含量越高，烧制出的青花瓷蓝色越鲜艳亮丽。

　　堆峰人捡拾和煅烧青料的历史有多长？明正德十年《瑞州府志》和《天工开物》相关文字的记载，证明堆峰人与景德镇陶瓷料行的生意至少延续了五百年，甚至更长也未可知。

　　作为全国元青花研究领域的知名专家，刘金成曾用堆峰生产的青料在景德镇做实验，烧制出来的青花瓷达到了元代青花瓷类似的效果。“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元青花采用的是进口苏麻离青，但我们实验结果表明石子青也能达到同等效果。”假如元青花采用的是石子青，那堆峰的青料历史又将向前翻页。

　　对于堆峰人来说，这座村庄的青料历史长短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与青花瓷相伴相生的商帮文化，已深刻融入他们的生命。今年83岁的晏木然老人告诉记者，有关堆峰青料的事，代代相传，从明代嘉靖四十年开始，有堆峰人开始常驻景德镇，从事青料原矿的收购、加工、制瓷等。到明代后期迎来鼎盛期，堆峰人成立商帮，购地置办房产，开料行、办会馆，逐步在景德镇形成“堆峰街”。

　　历史总是有迹可寻。明代中后期，景德镇民窑快速发展，各工种分工精细，配套产业逐步完善。《天工开物》记载：“共计一坯之力，过手七十二，方克成器。其中细微节目，尚不能尽也。”清代督陶官唐英在《陶人心语》中自序：“其人居之稠密，商贾之喧阗，市井之错综，物类之荟萃，几与通都大邑。”

　　于是，当时景德镇开始形成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社会形态——行帮组织。与景德镇往来密切的堆峰人，在时代熔炉中建立自己的商业组织和架构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他们在瓷都建立商帮的同时，也在家乡置办下丰厚的家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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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百年光阴，沧海桑田。景德镇在一代代窑工的汗水中不断改旧换新。

　　堆峰五百余年的青料史，村民在景德镇买过多少土地、起过多少房产，已无从考证。但时至今日，“堆峰街”的故事，在村里妇孺皆知。

　　晏木然从小跟着老辈人四处捡料，最远到过云南。“我爷爷为了捡珠明料，在云南宣威那边生活了将近十年，还讨了当地老婆。”晏木然记得，那时堆峰人在景德镇董家岭、戴家弄、钟家弄等地，还有料行、窑厂、商铺。但那时“堆峰街”早已没了往日的规模。

　　这也许是历史发展的必然。天然矿物青料，早已被化工颜料所取代。晏学荣说，他煅烧的青料，主要用于仿古瓷或是高端艺术陶瓷的制作，需求量大不如前。如今，堆峰捡石子青的村民屈指可数，懂得青料煅烧技艺的只有晏木然、晏学荣父子。

　　父子俩坚守这门技艺，与千年瓷都一直保持着联系。

　　晏木然始终有个执念，希望在景德镇的巷弄中，找到祖辈遗留的物证。“上世纪50年代，我见过堆峰人在景德镇买的三张地契，也知道三幢房子的位置，后来地契不知怎么弄丢了。10多年前，又专门去了两次景德镇，发现那些地方变成马路和楼房了。”

　　令人惊喜的一件事儿，发生在2017年。村民在拆一间旧房时，从墙缝里发现一张由牛皮纸包着的、民国38年颁发的《土地所有权状》。它的所有人是晏钦明，地块坐落于钟家上弄，地号、面积、地价、四至、附图标示得一清二楚。它成为堆峰与景德镇产生现实联系的重要物证。遗憾的是，堆峰村民到景德镇查找这幢建筑，已不见踪影。

　　如今，虽然堆峰人在景德镇已无遗址可寻，但他们在瓷都留下了辉煌的往事。有一些村民长期留驻景德镇，繁衍生息，开枝散叶。晏学昌自从到了景德镇就再也没有回家，他的儿子晏友成继承衣钵，在陶瓷料行做事，孙子也在景德镇从事青花瓷器绘画工作。“几百年了，有些堆峰人早就成为景德镇人。”晏木然说。

　　88岁的晏令德告诉记者，爷爷晏钦明因陶瓷料行、印染店、茶叶店生意风生水起，在景德镇置办房产，在堆峰也建起9幢房屋，其中有2幢建筑至今保存完好，因为融入西方建筑风格，被村民称为洋楼。依托青料等生意，堆峰人积累下大量财富，陆续在村庄规划建造私家宅院，同时开商铺、办书院，堆峰因这些建筑群而闻名四方。

　　在晏令德的记忆里，早前的堆峰建筑井然，宅院相接，院落之间石板铺路，小径巷道幽深，村内排水系统极富巧思，体现了堆峰先人的眼界和见识。其中有幢老宅规模令他印象极深，那幢房屋是乾隆年间任孝感知县的晏善澄所建，屋内有大小立柱100根。此建筑可惜在一场大火中消失殆尽了。

　　堆峰祖辈们不知道的是，他们创下的基业和留下的高宅大院，却在上高会战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。当时国民革命军74军退守，军长王耀武率军驻扎堆峰，村民将私宅让给军队使用，并尽可能提供各种生活物资。第74军战时医院、第51师战时指挥部就设在堆峰。那段硝烟弥漫的抗战历史与堆峰青料历史相融，成为当地佳话，流传至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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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堆峰行走，目之所见已无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，大夫第、洪公家祠等18幢建筑散落其间，但大部分已倾圮颓败。往日幽深纵横的石板路，已旧迹难寻，只剩大夫第周边不到百米的石板路面，散发着黑铁般的光泽。

　　新界埠镇文化站站长廖喜明记挂着堆峰的这些古建筑，以及附着在这些沉默不语的建筑之上的人文历史。他认为，这些建筑承载着堆峰人数百年来形成的商帮文化，在乡村建设中需要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。作为堆峰人，村党支部书记晏俊华也在思考：如何修复现存的古代建筑，如何擦亮堆峰青料的历史文化，如何讲好堆峰故事？

　　事实上，堆峰人敢为人先、守望相助、开放包容、重义轻利的文化品格，在这座赣西北小村是有迹可寻的。没有敢为人先，就没有堆峰数百年的青料历史；没有守望相助，就没有景德镇的“堆峰街”和堆峰商帮。在明清时期，堆峰人就把商业触角延伸至南亚，在家乡建造房屋吸纳西方元素(窗户采用西式建筑风格)，这些无不体现了堆峰人开放包容的品格。

　　“重义轻利也是显而易见的。”晏俊华介绍，上高会战那段历史就不用说了。堆峰无洪姓，村中的洪公家祠，更是堆峰人重义轻利的生动见证。清代晏国用、晏国宝、晏国义三兄弟创立三泰商帮，专事青料生意。他们在押货途中救下广东商人洪公，后感动于洪公的馈赠，在堆峰专门为其建造一座家祠。

　　“堆峰的故事，需要认真去挖掘。”当然，摆在堆峰村两委面前的紧要事，是抓紧修复现存的古建筑。由于缺少资金，当地政府借助村内抗战遗址，为2013年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6幢古建筑申请了专项修复经费。如今，第74军战时医院旧址、第51师战时指挥部旧址、中国军队驻军旧址群等6个国保单位均已修复。

　　余下的12幢古建筑，只能暂时以残垣断壁的面貌，接受人们的注目。

　　为了传承青花釉料煅烧技艺，2021年，上高县将其列为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，晏学荣成为非遗代表性项目青花釉料煅烧技艺代表性传承人。现在，堆峰利用大夫第建成了小型的青花釉料展示馆。每当有游客参观或学生研学，晏学荣都会详细介绍堆峰的青料历史和人文故事。

　　晏学荣介绍，以前石子青煅烧用木炭，现在改用电炉，煅烧时间需持续10小时以上。要烧出高品质的青料，对炉火温度、煅烧时长都有严格要求，这些全凭个人经验。“现在没人愿意学了。”晏学荣说，他希望能将青花釉料煅烧技艺传承下去，并发扬光大，让更多人知道堆峰，了解堆峰。

　　上高县文化广电旅游局干部晏国莲告诉记者，新中国成立初期，堆峰从事青料煅烧的人还有不少，一年生产青料约五六千公斤。现在从事青料煅烧的只剩晏木然、晏学荣父子，年产量大大减少。但这门技艺不能断了，目前，县里准备申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。

　　青料“堆峰”，期待这个小村能持续讲好她的光阴故事。

　　江西日报全媒体记者 胡光华